年輕畫家在蘇格蘭北部風景區一個街角擺個小攤子,餐風露宿地賣著自己的畫作。
對不知名的畫家而言,生意清淡總是意料中事;不過在夏天遊客如織時,
他還可以靠著為遊客畫些速成人像賺取必要的生活費與材料錢。
真的有必要時他也可以畫些廣告看板,或為附近餐廳設計些美麗的菜單。
但總還是有那麼些個真空的下午。
自己擠不出靈感卻又沒生意上門的當口,他只能低頭雕著小木塊以避開旁人好奇的眼光;
雕個貓頭鷹或小貓之類的玩意兒黏在自己小小的看板上,陪伴自己也順便當個廣告。
秋天午後。漸涼的西風走過樹梢跟三片黃葉打招呼。
搖搖晃晃的三個頑童立刻嘻嘻哈哈地跟著西風跑到地面上來,
一夥人沿著石板路呱噪地在遊客稀少的街道打轉著向前走去。
風景區一年的盛況又即將劃下句點。
畫家搔著蓬亂的棕髮,他正在煩惱今年冬天該怎麼過。
倒不是發愁房租的事,反正早已到了債多不愁的地步。
也不是吃飯的問題,搞藝術的胃一定得小小的,他知道。
要他用五六十個先令過一個月他也過得去,必要時他願意無視於麵包上的霉斑配冷水送下肚。
但是要如何湊出三個月份的暖爐燃料費用呢?
老房東對他的拖欠房租早已習以為常;
跟從透風的木板閣樓吹進來的北風相比,畫家手臂上起了些雞皮疙答,
房東的催繳?聲反而還顯得有些人氣的溫暖。
畫家腦中亂糟糟地想著;沒注意到有兩位老人沿街踱步,慢慢地走近他的攤位。
其中一個裝束比較氣派的紅臉老人中氣十足地說著:「…也就是說,我親愛的布萊爾先生,只要包裝得體再加上個好故事,什麼樣的貨都賣得出去!我舉個例子給您聽聽…」他四下張望探看,想找個適當的例子來印證他的觀點。
身材瘦弱矮小的布萊爾先生固執地搖頭,用尖細地聲音說:「品質第一,這是我的信條。除非沙布耶 郎 先生您能拿著實例證明,否則我是不會相信的包裝居然能比商品本身來得重要。」
高老人盯上了一幅畫家掛在圍牆上的畫,拿著手上的煙斗指著它對矮老人說:「喏!我親愛的布萊爾先生,您瞧瞧:就像這幅畫,黑不黑藍不藍地不知道在畫什麼,畫家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居然還要賣十英鎊;恁誰都不會掏腰包買的嘛!」
沙布耶 郎 先生繼續揮舞著煙斗直到把火給弄熄:「可是只要給他一個好故事包裝,我保證,賣到十倍以上的價格都ok的啦~」
這句話的威力讓畫家硬生生地把即將要出口的刻薄話給吞了下去,把快要直衝上腦的怒氣一下子就給拋到九霄雲外。
他眼前突地一亮:十倍的價格,不僅付暖氣費和房租有餘,甚至,還可以弄點像樣的餐食來過冬…。
甩開身上的傲氣,年輕畫家猛然站在身來攔在兩個老人面前。
半飽的日子過久了,不僅是體重不足,連尊嚴都居然會變得那麼謙卑,他站起身時覺得自己有點輕飄飄的,這,還真讓他有點意外。
他嚥口口水,心虛地對高老人開口問道:
「呃~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是你所指的這幅黑不黑藍不藍的畫的創作者…」
沙布耶 郎 先生的大紅臉一下褪了兩度:「哦~我們沒有要買畫…」他雙手亂搖:「嗯~~唔~我也沒有要刺激你的意思…你的畫,很好很好。」一面搭著布萊爾先生的肩轉身要離去。
畫家擋在兩人身前,一字一句真心地吐露自己的心聲:「我知道我的畫不是最好的,可是我盡力在畫。…我只是想有個機會…有個機會證明看看自己能有多大感動群眾的力量。 您…您有辦法幫我的,是嗎?」
也許是他略帶顫抖(寒冷?)的語音說服了兩人,沙布耶 郎 先生停住腳步,問道:「你…呃…你真的想知道這其中的訣竅嗎?」
畫家深吸一口氣,拿出他最誠懇的態度說:「我真的需要知道。因為再像現在這樣下去,不但是我的錢包被掏空了,我也快掏空我的志氣啦!」他無奈地向兩人伸出向上攤開的雙手,有著求懇的意味。
沙布耶 郎 先生看著面前這隻瘦弱的挭犬眼中透露著有點天真又有點可憐的眼神沈吟了一會兒,他謹慎地開了口:「我想…,也許你的確值得我提供一些秘訣。……好,這麼著,你跟我到我辦公室去,我們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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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個月後,愛丁堡的藝文圈開始出現了這樣的對話與耳語:
「哦~ 親愛的,好久不見。最近有去看過那個法國人尚保祿‧皮耶的新人展嗎? 請務必要去欣賞呀~ 他真是Exceptionnel~(法:優秀。用法錯誤的話請用力責怪線上字典。) 我真是可憐那些沒見過他畫作的那些庸俗之輩啊!」
「那是當然一定要看的。他的畫風是那麼地獨特,整個就是在闡述Realisme(法:寫實主義)。哎呀~我的嗅鹽瓶呢?談到他我就會不停地激動著~ 那麼地觸動到妳的心的畫作真是少見。我還曾經跟我父親一起去沙龍裡聽他發表過演說………他的那些理論是多麼的有啟發性啊。我覺得他簡直是……哎呀!我都被我自己搞亂了,我要說的是……。」
「你知道嗎? 皮耶 先生不單單是畫得好,他本人更是聰明地不得了的~你一定要跟他喝個茶聊聊。 他說的那些話多麼有見地多麼地有深度啊~ 依我說哪,他要是眼睛再長得分開一點的話一定會更帥氣~不過那皺緊的眉頭也是散發著擋不住的憂鬱氣質呀。」
「我親愛的夫人,妳一定不知道這是個秘密吧。 (傾身靠近)我在文化部有可靠的消息來源告訴我的,他的母親是『那個瑪莉』(註)的遠房表親的私生女哪~ 妳要相信我,系出名門是錯不了的,他的優雅與教養的確是遺傳自那種高雅的血統。」
「什麼? 這我怎麼沒聽說過? 你快說下去…」
「(牽著她的手)我們這邊坐。 尚保祿‧皮耶,妳不覺得這名字平凡得可怕嗎?就是因為『那個瑪莉』嘛,他們家族為了避禍才不得不隱姓埋名地當法國人。他來到英國的那段經歷才坎坷吶~ 他是靠著當一位伯爵夫人的管家才能上船的。妳要是問我,我可得說,這裡面一定有很多不可告人的艷史啊……。」
「我可不像那些愛聊是非的人,我的評論當然是針對他的作品。 他的作品充份地展現寫實主義真諦。我看過那麼多作品中,他的最有深度。……我當然是看過很多啦~ 難道你不相信我的程度嗎?我每個月都去一趟歐陸吸取新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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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造房子與木板套窗隔開了室外寒咧的風雪。
紅臉老人站在燃料充足的大壁爐前輕輕地晃動一杯餐後雪莉酒。
沙布耶 郎 先生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創造出來的藝文界新星,用他洪亮的嗓門宣告:
「你瞧~ 我說的沒錯吧! 一個好的故事,」他得意洋洋地晃著杯子,差點把酒給晃出來:「一些包裝。 一顆熾手可熱的新星就崛起了!!」
這位常常往來歐陸與英國間採買的藝品商人,對於歐陸流行的時尚與品味敏銳得不得了,又加上人頭熟又擅長藉力使力:找人來給畫家弄弄造型、僱個法國家教來讓畫家鸚鵡般地模仿他的口音、在某些發言後突然發出一些有意無意的發語詞與深呼吸、和莫明所以在任何談話中都會夾雜的幾句晦暗不明的引經據典。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的無法證實的謠言和逸聞,一下子就捧紅了尚保祿‧皮耶。
癱在高背椅上的尚保祿‧皮耶用他原本單薄黯沈的蘇格蘭口音,加上現在已成為他註冊商標的蹙眉表情悶悶地說:「可是,人們都只在談論我的身世背景、我和名媛的誹聞、我的長相。沒有人在欣賞我的作品。」 修飾得體的鬍髭、刻意維持一貫蓬亂的棕髮和故意拉歪的領口讓他顯得頹廢又迷人。
沙布耶 郎 先生咯咯地笑著:「我親愛的尚保祿啊,」(他輕眨了一下眼睛。每次在兩個人獨處的場合他提到這個名字時都有的表情)「您的畫作是好的,我了解。但是,跟您一樣好的畫家那麼地多,我一定要另聞蹊竅才行哪~ 莎士比亞說:『女人是被愛的,不是被瞭解的。』我要說,藝術家也是哪~」他舉杯向自己的機智敬了一口。
尚保祿不滿地瞪著這個自得其樂的老人:「可是,我只是想畫畫。而且,………叫我哼嗨一些根本沒什麼意義無病呻吟的句子,或是背誦那些艱深的名句真的太裝腔作勢了。我連有的字發音都不太準啊。」
「重點,我的好先生,您沒有注意到重點,」沙布耶郎靜靜地說著:「尚保祿是被我捧紅了。
最近在城裡的藝文沙龍、大小宴會或只是午茶聚會的話題人物多少都會涉及這號人物。
現在這個當口,他的一言一行不管怎樣睿智或愚蠢都會有人幫他做最複雜最有意涵的詮釋和延伸,
這是群眾在熱度延燒時會做出趕流行的行為啊。
靠炒話題的人氣能讓尚保祿紅多久呢?
也許一年、或者兩年、最多不會超過三年吧。
如果在這一兩年之中,尚保祿還不能拿出真正的實力證明他自己的話,他憑什麼紅下去呢?
等到群眾感到這個人炒不出新話題時,他們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面去。他們會開始看這個人的作品是否能跟他所享有的名聲相配。
如果不能………他們只會輕輕鬆鬆地把眼光從這個商品移往下一個商品去,就像這樣(清脆地彈指一聲)地簡單。什麼都不會多說的。」
畫家困惑而遲疑地問著:「你是說,他們只是把我當做一杯茶,一隻哈叭狗地喝過玩過就算了嗎? 那他們是否太奇怪? 先給一個人過份的讚揚;然後又把他棄如弊屐?」
老人坐在椅上,兩手在胸前交疊成一個金字塔形,表情變得有點疲累又加了幾分肅穆。
他對著爐火想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他的口氣和語調也變了:
「群眾的胃口時時在變。 要被當做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畫家,或只是一個被戲謔談笑的把戲;
決定權其實在您自己。
我在這個圈子裡活得夠久了,看過太多跟您一樣的畫家,有一些才氣但卻缺少一個機會。為了自我的利益,我,或是跟我一樣有些背景有些財力的人也樂於提供機會給他們。只是,當機會給他們後,大多數的他們只會陶醉在那些不實的誇讚諛辭中,而迷失了自己的本份—做一個能發揮自己所長表彰自己生命力的畫家。
城東藝術村那個有名的刻薄鬼—貝拉吉歐‧塔特,你聽說過他的討厭吧。 七八年前他曾經名赫一時,說真的,你現在的名聲甚至還不及他當時的三分之一吶。 他曾經蒙國王召見一次;但他從此就自認為已經無人能敵了。 任何有他在的地方,只要有人給他個引子,他就會批評個沒完沒了,不僅是同輩的畫家,甚至連歐陸的、已享有盛名的前輩他也照樣挖得出各式各樣的缺點尖酸刻薄地講論不休;而且聽的人反應越大,他就會加上更誇張更犀利的話語來吸引大家的焦點。 一開始當然很多人會將他的評論視為圭臬,他也曾經被尊為意見領袖;但一段時間後,大家卻發現他的評論了無新意,只是不斷地在攻擊別人的弱點,而且越罵越惡毒越批評越無的放矢。
更重要的是,到現在離他?見國王已經三年了,沒有人看過他有任何新的作品。
可是他仍沒忘記自己是個『曾經?見過國王的新秀畫家』,他變得更刻薄更難纏。 即使沒人再想聽他那些千篇一律的評論,他還是繼續地認為所有的畫家都不如他,他只是『現在瑣事太多』、『沒有靈感』,所以不想畫而已。」
沙布耶 郎 先生停止了說話,室內一片寂靜中,只有柴火在壁爐中發出嗶啵的爆裂聲響。
畫家陷入了沈默,他在高背椅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壁爐中的火焰。
老人起身,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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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長,各位看到這裡時已經超過四千字了。
這篇沒有耍怪,也沒有搞笑。
甚至,我想,有人會覺得:無聊透了。
無論如何,這是近半年以來,黛絲常常在心裡想的念頭。
不是要成名,她也知道在部落格寫作賺不了錢,
能夠藉著部落格來跟虛擬的朋友們交流或交心是件很棒的事;
但有時會讓她感到迷失與傍惶。
後來,她想通了。
真正的目的仍應該是單純地為了練功寫作而已,這也將會是她要持續努力的目標。
只要她還有意願寫,只要她的生活不會發生巨大到無法克服的變化,
她會繼續用心用力地寫下去。
接下來會寫出什麼?
她敲敲腦袋,發出空空如也的回聲。
不保證任何型態的作品,不保證任何風格的作品,但會是真心的作品。
(註)『那個瑪麗』,指的是在西元1793年被處死的法國路易十六之妻-Marie Antoinette,著名的瑪莉安東尼。 所以故事背景是設在十九世紀初期,在伊利莎白女王二世就任(1926年之前的故事)。。。。我知道這是個很糟糕的註解,不過這樣我才能說明這個故事不是在現代發生的。踢我吧~